今天是个伤感的日子,2010年的8月24日,今 敏先生去逝。“今”在日本是个少姓,因此今先生为了不造成误解,特意在中间加了个空格。我在高中时看他的动漫,去电脑城买《千年女优》那种10块钱一张的DVD,发现导演监督角色美术都是他,说怎么日本动漫是我们中国人做的?
那时互联网刚冒芽,还是web1.0时代,网上资料不像今天这么爆炸,没查到是哪国人,就自认为是中国人做的,倍感自豪,每次借同学都不忘说你一定要看这个,因为是国人做的。大家拿回家一看,还真是,虽然都看得一头雾水,但越朦胧证明片子越牛,国人动漫能做到这个程度,大家都很高兴,于是你传我我传他,弄得当时真以为中国动漫从此站起来了。
《千年女优》可以说是今先生第一部集大成之作,几乎由他全权包办。这部作品建立了一个完整的世界观框架,在这个框架里面,我会画,你摄影,他会后期剪辑,大家合理分工,这是正常的协作方式,但这部片子在细节上处理得特别深,结果深到各部门的执行不知怎么下手。说个小例子,千代子刚遇到心上人这个片段,后面人追过来问她有没有见过,她头一低,看到地上血迹用脚一踩,手朝反方向一指,正好三个镜头,如果去掉中间血迹这个小细节,这个因果关系怎么都衔接不上,这种小镜头特别多,所以只能亲力亲为,没法替代。
这部作品之后,情况也没什么改观,开始大家先做,做着做着做不下去了,于是他再重来一遍,加了很多东西,于是所有人求他帮忙,到最后从原作、脚本、分镜、角色到世界观设定,甚至到音乐全部陷入到等他来的地步,日积月累,大家没他都做不出东西了。所以我觉得这个跟今先生早早去世也有很大关系。
早先今先生担当大友克洋的助手,在工作室,大友克洋带他,分享了很多关于动漫影视的制作经验,同时介绍他认识押井守,拍了很多机械题材的动漫。八九十年代,日本动漫兴起一阵机甲风,像《高达》,《攻壳机动队》,《五星物语》,《铳梦》这些都来了。作为工业时代的延续,经历了二次大战,国破家亡血流成河,最后所有人都停下来,只想一个问题,就是为什么要打仗。人制造了机械,结果机械成了杀人工具,杀死了人,所有人都蒙了,于是出现了大量的这种为什么要打仗,为什么要死人的机甲类的反战题材作品。但今先生自身不喜欢这种类型,他反过来思考,抛开战场,抛开杀人工具,开始尝试直接从人性的角度切入,提出了“人为什么活着”这个论题。
《千年女优》整个故事讲的就是这个主题。我一直认为人的记忆成就了很多美好东西,成就了美好的亲情,爱情和友情,因为你记得曾经遇到的一些人,一些事,你想抓住这些东西,但战争和自然灾害就是要把你们隔离开。千代子从来没忘掉那个人,一直追,从幕府追到明治维新,再追到昭和时代,追到第二次世界大战,追到现代,一直追到月球,追寻初恋的那个人,就是女主活着的目的,但最后直到死,也没追上。
故事的结构很简单,实际是部穿越剧,但当时就是看不懂,我觉得主要问题在于今先生并没有采用今天常见的穿越法,给你一道门,一道镜子,或者像《P4G》里面,给你来一彩电,你一头扎进去就穿越了,他是采用了一种全新的插片拼接的方式,把千代子主演的电影场景作为一个个碎片连接起来,女主老了,回过头再去看之前拍的电影,不管世界观架设在什么年代,每部都是以寻找爱人为主题的剧本。小时候,第一次看时好奇,怎么现代人拿着摄像机进到古代去了,穿着战国时的衣服一跑出去,突然就变成洋装自行车了,这些恰好体现了今先生对镜头切换拿捏的功底,巧妙地将过去现在和未来,虚拟现实的意境无缝整合到一块,包括后来他的《东京教父》、《妄想代理人》、《红辣椒》,都深刻地描绘了人性,同时运用这种奇特的表现手法,亦幻亦真,这就是艺术。
动漫界能称为艺术家的人,像宫崎骏、押井守、大友克洋这些,掰着指头数来数去就那么几个,今 敏是其中之一,少有的奇才。很多ACG粉认为游戏是艺术,动漫是艺术,但我觉得这种说法不够准。因为人的寿命有限,有限时间里,总有些人极力想超越命运,奋力去探索这个世界,认识自己,结果突然发现人好渺小啊,最后绝望地把答案书写、描绘演唱出来,撕心裂肺或汨汨细语,打动人心,引发深思,开始一代代往下传,流芳百世,成就艺术。但问题是能做到这点的人非常少,大多数到不了这个高度,只能去满足七情六欲,结果就成了商业。所以ACG到底是商品还是艺术品,关键看谁来演绎,像今先生这样能把动漫演绎到这样高度的,凤毛棱角。
今先生死于胰腺癌,我去读了他最后写的那封千字遗书,真的很悲伤。我一直在想,如果在拍《千年女优》时,他自己知道未来的生命只有十年的话,这部作品又会是什么样子,是和现在一样,还是另外一番风景?我也在想,千代子的弥留之际,会想些什么呢?今先生在长辞之际,又会想些什么呢?如果他还在世,今天又会给我们展现一部怎样的作品呢?
殡葬仪式上,播放着《千年女优》里的曲子,也许是巧合,今先生这一生,正好是自己作品中千代子美好却又有遗憾的一生的完整复现。他们都一直在追求着对人生美好的向往,一直在追求着自己心目中的那个美好的东西,就像《海角七号》的那位因国家战败不得不离开恒春,离开挚爱的日本教师,又像《海上钢琴师》的1900,一生执意要守候在那艘离岸的船上,脚踩大海,面朝蓝天,谁也不知道是什么,或许,那份心底苦苦追寻的东西,只有他们自己明了。
历史如潮汐,总是一波来了一波又去,大浪淘沙,留下璀璨金粒。虽然亦幻亦真,但今先生给我们留下了这笔珍贵的精神财富,看到的人为他证明,这个世界,他曾来过。纪念今 敏,纪念动画界的这位璀璨的艺术大师。
文/品游师(微信公号:gamewhy2015,一个喜欢写作文的游戏玩家)